东方白和南果穿过房间的木质通道,到达另一条更加宽阔宏大的走廊。
入口处侍立着的两条宫装鱼人向南果低头弯腰行礼。公主大氅下微微可见的指尖勾了一下,其中一条鱼人就蜿蜒游动了过来,推动轮椅继续前行,而后面本来就隔着几步的东方白下意识的离得更远了一些。
这其实并不是见识广不广的问题——某些自己世界中只存在于孩童传说中的东西,如今猝不及防的亲眼看到了,终归是有些不适应的。就算能有足够坚韧的神经,在这么一个完全感受不到海边的环境下,看见这种神话中只存在于深海里的东西,不被吓到就不错了,实在没法自然的去接近。
鱼人们扎着古典的三股辫,似乎都身材姣好,有着流线的体态,胳膊看起来比常人女子细长了一些,却并不影响美感。她们的宫装是遇潮也不会变形的长纱裙,纱裙装点了漂亮的人形上半身。腰臀下面柔软的附着四片极大的飘逸鱼鳍色彩斑斓,像被浸湿的蝴蝶翅膀,从裙子下和谐的延伸出来,有如一层天然的裙子一般。再往下就是在地上蜿蜒行进的柔软尾巴,很长,远远看去像蛇尾一样。
细细密密的鱼鳞上晶莹剔透,包了一层亮亮的黏液,也是让她们能在地上流畅滑行的原因之一,不知道是不是东方白的错觉,离得近了,那布满整个长长鱼尾的黏液的味道闻起来似乎有种精神放松的感觉。
东方白当然以前没见过鱼人,不过她终归知道什么鱼有这么长的尾巴:这是鳗鱼,她们似乎都是同一种鳗鱼变来的。
“她们不是人,是叫黄泉礼带的鳗鱼,这里的特产之一,除了不能吃以外,用处很多。”轮椅上的南果说。双轮行过的地面不平,让她披着的头发有一些肉眼难辨的抖动。“从前我们还有大海,这种鱼在深海处可以成群结队的捞到……现在不行了。大海沉了下去,到现在海里还活着的东西,几个人就数得过来。”
东方白抬起双眸。“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没有。”南果用同样的音量接着说,不急也不慢。“你在后面的呼吸声刚刚急促了一点,走廊里就我们三个,那只能是因为你在打量这些鱼了;很少有外乡有这种东西,所以看很久也是正常的。”
她转过半个侧脸,就好像是真的再向后看东方白一眼。“你看起来是阅历很广的人,瞎子能听见的声音,通常都比正常人多一点,应该可以理解的吧。”
句末不是问句,听起来像一句柔和的自嘲。跟在后面的东方白没有放慢脚步,想了一下,说。“有失有得,有些看不见的听得清,也不见得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大概是我遇见的人比较多,人事见得多,也就容易听明白了。”南果淡淡地说。“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这些鱼。”
东方白觉得一直推着轮椅的侍女一定是能听懂这些话的,但她的推着轮椅的速度依旧很稳,训练有素的样子,根本没被这些讨论自己的话所影响分毫。她接着说:“你这些侍女们……不是该叫鱼人吗?”
“人是人,鱼是鱼,没有什么折衷的叫法。她们会说话,会做事,会把人伺候的很舒服,也依旧是鳗鱼。”南果说。“你大概见过外面的环境了,绝大部分生命是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来的,这些鱼也是。所以先辈们把它们从深海里捞出来养,改造成和人同等的生存能力和智慧之后,再做得漂亮些,大家都喜欢养着的话,大概可以逃过灭绝之苦;已经彻底灭绝的东西太多了,能保留一点算一点。”
东方白闭上嘴,并不是单单觉得这种怪诞的行为一时不能理解。更是因为,在这个看不见东西的女孩面前,任何声音都可能暴露出自己的所想,这是她所不想做出的。
这巨型平城样式的王城在层叠屋檐之下实际有着巨大立方体的结构,这和东瀛极度类似的建筑模式没有将恢弘宽阔的场景修饰在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显眼到几人合抱的立柱。不知是因为战乱无力装潢还是其他原因,更多只是木石城堡的混合体。
东方白只感觉到她在和南果缓缓向着王城的中心下端移动;在这条路上,木质建筑越来越少,石制的建筑结构越来越多,温度也随着建筑材质的不同而明显感到下降,巨大地窖一般的深邃幽暗。
“石制的旧王城被毁掉之后,已经没有能力再迁都或者重建,只能把这座大树被撕烂的根基勉强修成平整木桩,在上面就地取材以新改旧,就像是旧伤上长出来的新肉一样。”
这不像一个年轻姑娘能随便做出的比喻。三人行进到这里,南果讲话的时候,甚至已经能看见隐约的哈气,她伸出一只手把大氅往自己的颈子上拉了拉。“新王城建成在三百年前,建筑技术已经比先辈们退步了很多倍,所以规模远远不比从前……很大程度上,整个国家都是这样的新不比旧,”
“可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些东西?”东方白忍不住问。“我们又不是你们国家的人,或者说,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南果没有回应她,却微微抬头示意了推轮椅的鱼人。“离地基还有多远?”
“马上到底了,公主殿下,这是最后一层。”鱼人侍女的声音婉转入夜莺,她柔顺的低头,在南果耳边说。
她们已经走到石制甬道的尽头,这里是完全的室内,所以根本没有光源,面前的隧道像是断掉了,又或者实际上已经到了尽头,却因为没有光源而变得特别黑暗。而两边的石壁上,是挂着火把的。
所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面前的空间太多巨大,是一整条走廊的火光都无法照亮的。
东方白瞪大眼睛。
这里是王城底部,本该和地面土壤相接的地方……然而东方白眼中所见的,是更加无法想象的地方。
巨大空洞的王城底部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城堡断层,在这片平原一样的断层空间中,从下到上伫立着无数根死青色的柱子,支撑着上面整个巨大的王城。石制的城堡废墟被无名的手段烧成彻底焦黑的样子,和无光的阴影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残壁断垣中伸展着不知名的锋利植物,或大或小的伸展出来,让这一片立柱无数的空间里像死寂毫无生气的黑色森林。
这座恢弘至伟的王城,就这么建立在连硝烟都没一同掩埋的废城之上。相比之下的规模,就像巨树桩断面上新生的树苗一般。只有亲眼所见才知道,用旧日伤口上的新肉来形容这座城池实在毫不夸张,而这旧伤的巨大,更加无法形容。
南果动了动手指,那条鱼人扭动着滑长的身子游动上来,她的手里是从刚刚走廊上拿下来的熄灭火把。她又掏出火石,尝试着把火把点燃,让东方白更清楚的看一看这片无光的空间。
“新旧王城中间的这片空间,叫做撕裂森林。是历史的伤口,永远提醒着我们记住妄为所带来的代价……和阿施隆德对我们的愤怒。”
南果说着,她的身后,东方白身边的鱼人又擦了一下火石。
用力的碰撞声中,火把被点亮。
断层空间下方的撕裂森林,在火光能照耀到的地方,从阴影的黑变为青苔覆盖的惨绿,昭示着漫长岁月的无人问津。
在这些看起来就有没腿之深的青苔中,寂静的伫立着不计其数的骑士盔甲们,和东方白曾在焦土平原之上看到的如出一辙。这些盔甲空壳们大多数还保持着挥刀劈砍的姿势,却不知道已经在这片被遗忘的空间之中,静止了这样的姿势多久。而这森林地面之上,星星点点的看见了更多的人类盔甲和白骨,爬满沾染湿气的青苔。
这城堡的断层平原上是一片时间凝固了一般的古战场。一切都被定格在最惨烈的一刻。
繁华宏伟的老王城,建立在这样的凄惨过往之上。
“大概一千年前,拥有极度发达文明的先辈们妄自尊大,试图获得与神同等的力量,在禁忌的研究中做出了所有逆天而行的事情,最终创造出了和神同等的存在:阿施隆德的神王们。”
“被投入研究的人们,在忤逆神明的技术洗礼下,拥有了登上神位的力量:他们头顶光环,只要还挥舞着十二条翅膀,就可以随意造物灭物,呼风唤雨,上天入地……行一切可行之事,行一切不可能之事。”
“人有了力量,就有了权力,就想拿这权柄去支配自己想支配的东西,当无数人有了无数的权柄之后,他们想支配的是这个世界。”火光下的南果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开口,听起来如同在念诵一个已经念诵过无数遍的故事。“我们……没有能力去控制亲手造出的神王,更没有能力去挽回过错,消灭她们。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战争的方式一次一次的去尝试终结她们。”
“你没有办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战争,连我也不能。战争中先辈们的每一个对手都是神……都是无所不能的神王。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人被投了进去,活着或死去;到最后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亲人,朋友,我们也失去了曾经强盛无比的文明和力量,甚至失去了战争的理由。”
“先辈们开始尝试悔过,尝试重建失去的一切,但那个时候我们忘记了……除了彼此相杀的我们和神王们,还有一方也被无辜的涉及到战争之中。”
“遍布阿施隆德的战火曾经烧黑了大地,烧暗了天空,干涸了海洋……被我们牵扯入战争的,还有这个仁慈的一直让我们活着的,存在着的世界。”
“‘当长年的征战行至静默的尾音,不公于生灵涂炭的世界做出最后的回应。’”她接着说。“决定抹除错误的我们,创造新天地的世界的回应……是古老传说中降临的天启骑士们。”
鱼人侍女把火把换了一只手,移动了光源照向脚下空间的另一个方向。
东方白下意识的转头看去,然后浑身一抖:被照亮的某样东西,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了。
……
她看见了雕像。
她故乡中日月神教里,世界主人的雕像。
四只手的女人低头跪地,披着遮盖面容的面纱,被整个雕刻在巨大倾塌石柱的顶端。那柱子虽然已经被不知名的力量拦腰斩断了,躺在青苔地上,高度却依旧高过了成年人的头顶。
她的故乡在这一刻跟这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一线曙光出现的时候,却带来更多的谜团:因为在这跟柱子的四周,还拱卫着四座保留还算完好的雕像,其中三座却是东方白从没有见过的。
她之所以见过其中一尊,是因为那雕刻的就是被称作阿舍尔茨的黑色邪神。锋利巨大的轮廓,即使是雕在死的石头上也栩栩如生,让人心生恐惧。
而另外三座……
“焦土漫步者,阿舍尔茨,你已经见过了;”南果说。“第四名天启骑士。司掌承载万物的大地,随意在燃烧焦土中来去,烧灼万物的脚下,和他们的葬身之地一同消失殆尽。”
黑色的邪神石雕柱半斜,但柱顶的阿舍尔茨依旧面对着世界主的方向,姿态虔诚的半跪着;他的左边,是一个持剑长身而立的骑士,和荒原上所遇见的那些空壳截然不同,盔甲的款式奇异而圆润,没有任何一丝接缝能看见里面的身体,他的头盔处本该是五官的地方一片光滑,只有一个栩栩如生的环。
“穿越界限而来的提玛斯特,第三位天启骑士,司掌曾经和现在,过去和未来。”
骑士雕像对面的柱子,女性并不显眼的苗条轮廓隐匿在黑暗中,即使火把就在上面照着,也花了几秒才辨认出来,那是一个长袍轻甲的刺客,面容隐藏在兜帽之中,完全无法分辨,那样的姿态就好像随时都要再消失于黑暗中似的。
“天穹之上的守望者,伊萨菲尔。第二位天启骑士,司掌天空和温度,从酷暑到严寒,都是她的馈赠。”
“还有最后一个……”南果轻轻说着,她面朝的远处就是最后一尊。也是最远的雕像。
东方白凝目看去。
距离把火光变得微弱,只能依稀分别那雕像影影绰绰一个高挑的影子,看不清别的细节,只能看出手里的刀非常长,非常长,也不知道石头是如何雕刻出这样的精度来;南果突然笑了,像一个已经鼓足勇气的小女孩,却依旧犹豫着要不要讲自己最害怕的那个鬼故事。
“来这里的路上,你已经看见这个世界的天空,大地和深海。”她问东方白。“那,你还看见了别的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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